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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貳卷 - 第六十六章 褪殘妝

冬茉≪朱牆攻略≫  - 发布于2020-06-01 1:25:08am

其他·同人


“不過是俎上之肉,還能有何成算?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罷!” 璟嫿放開孟媽媽的手臂,有些不自然地垂低頭,悶著聲道:“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他為我徬徨淪亡,我焉能獨自飽食翱翔?” 思來更覺心中煩悶難安,越性連飯也不用,逕自回到寢室。她怔怔地望著那幅畫,心中反反覆覆地想著司馬長卿的《鳳求凰》,復想起卓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頓覺不安,心中不禁嘆道:“文君,文君,誠為癡心女兒矣!樂天曾作《井底引銀瓶》一詩,以警癡心女兒慎勿將身輕許人。然自古惟情絲最難斷,你一千古才女,尚且難逃一劫,況我一凡胎濁骨?今有郎君才比子建,貌勝潘安,我心匪石,更匪冷心冷性之人,焉能立而不動容哉!” 隨後沉沉地嘆了口氣,提起筆,邊寫邊吟誦:“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接連幾日的微雨迷濛,總算洗淨了那漂浮不散的薄霧,花葉更是繁茂,處處皆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春日盛景。隨著春風日漸回暖,園裡原似點點胭脂般豔麗的花蕾也漸漸褪色、怒放、蛻變成淡雅而明媚的海棠花,一如少女亭亭玉立,脂粉未施卻不失嬌媚,十分動人。

璟嫿慵懶地倚在欄杆上看著滿園花榮與鶯歌蝶舞,心中愁緒消散無蹤,遂讓墨梅把七弦琴取來,又命人把黃花梨木琴桌置於月洞窗前,望著芳菲春色,定了弦後即便嫻熟地彈起一曲《淇奧》。琴音流暢悠揚,她揚起一抹恬然的笑,瞥了眼架上的鸚哥兒,低聲吟誦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話音剛落,那鸚哥兒即按著璟嫿的唹嗟音韻,重複吟誦了一遍。

墨梅站在邊上聽了大半晌,笑道:“俗語說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姑娘竟是多日不彈,手生妙花。” 說著,撫了撫鸚哥兒的羽毛:“鸚哥兒,鸚哥兒,你說是吧?” 隨後跟著璟嫿吟道:“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待璟嫿一曲彈畢,才問道:“姑娘不說琴乃至清至雅之物,若要撫琴,必擇淨室高堂,或升層樓之上,或於林石之間,或於清風明月之夜,焚香靜室,心不外想,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方不負琴瑟之清雅嗎?” 見璟嫿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復笑道:“今兒一未焚香,二無明月,姑娘為何又有雅興撫琴?也不怕污了如此養心雅器?”

“你如今真真是愈發進益了,我未曾言語,你已滔滔不絕,不錯啊!” 璟嫿佯怒,狠狠地瞪了墨梅一眼:“海棠盛開,春光正濃,花前撫琴也未嘗不是件雅事。” 說著,揉了揉自己纖細修長的手指,低聲嘆道:“許久未彈,確是生疏許多。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古人誠不我欺啊!”

“姑娘說笑呢!” 墨梅忍俊不禁,不以為然道:“姑娘琴藝精湛,餘音繞樑,何來手生荊棘之說?分明是手生妙花!王大娘子琴技乃京中一絕,姑娘自幼得王大娘子親授,琴技自是極好的。偏生姑娘什麼也不說,極其謙愻,也不怕被人小覷。聽郭內官說得天花亂墜的,改明兒若有機會,咱們必要一觀真偽!”

“來日方長,何愁無機會?” 璟嫿淡然一笑:“你既說琴乃養心雅器,便該懂琴瑟之道不在於精而在於悟。求精易,求悟難,我不過略知皮毛,況強中更有強中手,我若恣意妄言,豈非貽笑大方?再者......” 想起顏歆亮,她心中便有些不快:“她對我多番退讓,且素有賢名,我又何必衝上前去,徒惹是非,白白招怨?”

墨梅忙道:“憑她是誰,再精再好,左不過是邯鄲學步,班門弄斧!” 說著,就親暱地挽起璟嫿的手臂,俏笑道:“姑娘通達從容,至善至美,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選秀之日迫在眉睫,春闈亦近在眼前。京中貴冑府邸一時門庭若市,舒和所收到的拜帖更是多不勝數。弘毅平素樂於提攜後輩,然為避嫌,也惟有拒人於門外;若有好文章,也只得薦與鄭國公。

王大娘子接過舒和遞過去的卷軸,略略看了幾眼後,笑道:“京中人人皆曉寧國公葉家最是愛才好士,鄭國公蔣家最好附庸風雅。不承想旭熙區區一凡流俗士,如今托你家官人的福,竟也當了回禮賢下士的謙謙君子了。”

“潤之姐姐在同我說笑呢!” 舒和邊用茶筅輕快地擊拂茶湯,邊笑道:“蔣大哥深藏若虛,才學之淵博,心胸之豁綽,絕非凡流之輩所能及,更遑論那些個鼠目寸光的俗士了。二者之差,猶如霄壤,豈可同日而言之哉?” 說著,就給王氏舀了杯滿是細白沫餑的茶湯。

潤之失笑道:“你嘴也忒甜了。還成天說嫿丫頭刁滑,按我說就是有此母斯有此女。嫿丫頭定是從了你,才那般伶牙俐齒!” 說著,她面上笑容逐漸褪去,有些欷歔道:“那起子虛情假意的妃妾小娘,人前是微笑,人後是獰笑,還道我一無所知?大夥兒都是身不由己,逢場作戲,又何必以五十步笑百步?一個個夾槍帶棒,句句帶刺,也就睿和姐姐沉得住氣,真真令人敬服!”

舒和唇邊的笑凝住了,眼底閃過一絲失落,然也就那麼一瞬,即便回過神來,淡淡道:“忍常人所不能忍之忍,容常人所不能容之容,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之成。且不說長姐素性如此,潤之姐姐不還說「身不由己」?忍著忍著,容著容著,久而久之,興許也就慣了。”

潤之微微頷首:“那是。從前祖父就說睿和姐姐行事頗有趙尚書之風。想來也就她才能成。” 頓了頓,復笑道:“罷了!咱們說點別的。嫿丫頭的事算是定下了,可姝姐兒呢?悅和心中可有成算?好歹是四品侍講學士的嫡女,還真要姝姐兒當妾不成?” 嘆了口氣,蹙眉道:“前兒入宮,見睿和姐姐還在為此事憂煩,當真不省心!”

“梅小娘為人若何,你我心知肚明。” 舒和啜了口茶,繼而道:“長姐於父女之情與君臣之義間左右周旋,原就不易,而今還要為姝姐兒許婚之事籌謀。那事兒母親亦曾與我提起,原該為長姐分憂一二,奈何嫿丫頭的事已令我自顧不暇,也是愛莫能助。” 頓了頓,再道:“二姐夫視姝姐兒若掌上明珠,想來也會有所考量,我若貿然插手,只恐有越俎代庖之嫌,便也就了了。”

二人閒話幾句,談起孟媽媽之女,崔翠涵的婚事,潤之頓時想起鄭國公一覽那吳舉人所作之文章以後的評價,心中不免憂心,見四下無人,才低聲道:“舒和,你同任遠可曾會過那位吳舉人?任遠可曾閱覽其八股文章?”

“匆匆一瞥,未能作數。” 舒和想了想,微微笑道:“倒是官人似乎同他說上了許多。年少得志,侃侃而談,出口成章,瞅著是個工詩善文的。若說八股文章,官人也曾略略過目,卻不曾細讀,只說文辭頗為俊逸偉麗,想來必是極好的。”

潤之低低地“哦”了一聲,暗忖片刻,扯開一抹極為得體的笑:“旭熙也是那般說的。只是......” 語氣中帶有一絲遲疑:“我是想,既說吳舉人文才斐然,想來此次春闈必能高中。何不待其金榜題名之時,再與崔家姑娘結成連理?如此好事成雙,雙喜臨門,一朝得嚐人生二大樂事,豈不美哉!”

舒和瞭然笑道:“可不是?孟媽媽原也是千百萬個不願意,奈何崔家尊長早把聘禮收下,而後才使人捎信説知。崔家尊長說涵姐兒年歲不小,不宜耽擱。孟媽媽便是滿腹冤屈,也惟有認命。” 輕嘆口氣:“同為人母,教我於心何忍?”

潤之吃驚道:“竟有此事!” 深吸口氣,才道:“且不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凡有點血性,知點道理的,又豈能罔顧親戚情分,欺她孤兒寡母?當真是世情薄,人情惡!” 言及於此,不免嘆道:“從來姻緣自有天定,世人看不透,才起了那許多癡傻念頭。當初大姐兒便是這般,不想姑爺竟是個沒主意的,待純丫頭那會子我便全由著她爹做主,而今就連四姐兒也有了歸宿,總算是圓滿了。”

舒和嗤然一笑,瞪起雙眼,嗔道:“你少在我跟前顯擺!滿京城裡何人不知你們家四個如才貌俱全呢!有麝自然香,你們夫婦倆便是不急著給幾個姐兒留心,也自有人搶著要當鄭國公的東床快婿。” 含笑瞥了潤之一眼,再道:“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嚐。哪個新婦不都是戰戰兢兢地在婆母跟前立規矩的?翕姐兒不過是頭幾年艱難了些,而今兒女雙全,一家子和和美美,前塵往事便休要再提。”

說起兒女之事,潤之心中一片暖和:“翕如可說是苦盡甘來。而今四個如都有了好歸宿,我也總算功成身退。待嫿丫頭出閣以後,咱倆叫上駱大娘子與曹大娘子,一道同菀青姐姐痛痛快快去捶丸擊鞠,享享清福。” 她越說越興奮:“說來也奇,我原道駱大娘子出生於江南水鄉,必然是個柔情似水的溫婉佳人,不承想竟也好這擊鞠之戲。”

舒和失笑道:“那可是慎親王妃,就你仍把人家閨名宣之於口,也不知忌諱。嫿丫頭就是從了你,才成了這般模樣。” 隨後才嘆道:“咱們同曹家姐姐是匆匆一別十餘載,現下可算是把人給盼回京了。明兒個擇個日子,到清風閣去辦桌全魚宴,喝幾杯雪花酒,權當是與曹姐姐洗塵。說來,她家惠姐兒也該及笄了吧?也不知許了婚不曾。”

“你不曾聽說?” 潤之有些難以置信地望了舒和一眼:“聽聞官家似有意給十二皇子封爵娶親,瞅著是相中了殷家姑娘,這不把殷都督給召回京了嗎?殷都督戍守涼州十餘載,兢兢業業,竭盡心力。此番回京,想來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舒和沈吟片刻,有些不以為然道:“殷家一門忠士良臣,歷朝歷代深受重用,涼州都督乃從二品大員,手握一方軍權,而今驟然返京,卻遲遲無任免詔書,是禍是福,還未可知。都道聖心難測,你我不過深閨婦人,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焉知朝堂政事?憑他是風刀霜劍抑或是風高氣爽,咱們且當是姐妹團聚便是。” 思及殷家惠姐兒婚事,由此及彼,不禁想起璟嫿不日入宮複選之事,勾起綿綿憂思,不由得嘆道:“殷都督老來得女,倘若傳言屬實,他們夫婦倆不知要有多心疼。”

看著一臉落寞的舒和,潤之心中何嘗不是感慨萬千。她輕柔地拍了拍舒和的肩膀,柔聲道:“原是我不好,還說同享清福,結果口無遮攔,竟勾起你許多心事來。” 沉沉嘆口氣,似感同身受:“如你先前所言,同為人母,你心之所憂,亦曾是我心之所慮。可這俗語說女大不中留,留下結冤仇。那丫頭一顆心早飛往那梧桐樹,若再強留,她指不定就真要怨你不諒人了!”

舒和輕握潤之的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而後淡淡笑道:“我倒不怕她怨我,就怕她已由鄘往邶,卻仍不自知!”

潤之忍俊不禁:“天底下竟有你這樣當母親的!” 她含笑帶怒地瞪了舒和一眼:“詩三百,你偏要說《柏舟》,也不知忌諱!要真是一語成讖,你可就追悔莫及。”

舒和沒再答話,臉上掛著仍掛著淡淡的笑。《詩經·邶風·柏舟》裡所述說的萬般愁緒又何嘗不正是她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自那日收到長姐的信,知道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宮闈內事,她更無法不為璟嫿擔憂。

這一夜,樂道堂罕見的燈火通明,還隐约傳出陣陣如珠落玉盤的琵琶聲。

舒和獨坐於窗前,掄起指來就是一陣嘈嘈切切之聲,時而狂如急雨,時而幽如私語,氣勢磅礴之餘,亦不失幽雅情韻。她完全沈淪於樂聲之中,絲毫未覺弘毅已悄然走入屋内,默默地坐到一旁的紫檀木梅纹羅漢塌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像是要穿透人心般,深深地注視着她。琵琶聲逐漸憂戚細膩,似泉水由岩澗細流,黯然低沉,恍若承載著彈者心中的無限鬱結。

“弦弦掩抑聲聲思,說盡心中無限事。” 弘毅有些無奈地長嘆口氣:“既已成定局,你又何必獨自神傷?掌上珊瑚憐不得,你忘了?” 他踱到舒和身旁,輕攬了一下她單薄的肩,輕聲道:“二更將至,尚未滅燈,如此深夜不寐,豈不傷身?”

舒和撥弦的手指停了下來,雙眼落寞地瞅著小几上白玉花瓶裡插得極為雅緻的花,嘴角扯開一抹淡淡的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我這不是為了賞海棠嗎?” 回過神望了弘毅一眼:“嫿丫頭當真是長成了。焚香、點茶、掛畫、插畫,無一不精。可惜......”

“可惜獨欠林下風,還愛使小性兒,前路難行,將來恐難如意。” 未等舒和把話說完,弘毅已緩緩把話接下。接著復笑道:“前兒還同我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惟盡人事而待天命。娘子乃何等心思清明之人,何以竟也入了迷局?”

舒和沈吟片刻,先把琵琶收好,放下先前隨意綰起的長髮,才笑道:“不過一曲《楚漢》,官人怎就生出這許多感慨?說來官人已許久不讓姐兒到你跟前來了,莫不是近鄉情怯?” 含笑瞥了弘毅一眼,繼而道:“也是我讓她去的,知道她將來並非孤軍作戰,我便放心了。”

弘毅一臉玩味地瞅了舒和半晌,方才頷首道:“如此甚好。” 說著,就一面褪下外袍,一面輕描淡寫道:“且不說馬家女公子將與嫿丫頭同日複選,二姨姐不說了讓姝姐兒一道入宮?桃李鬧春風,嫿丫頭可樂著呢!”

海棠碧波,芳華滿園。如此盛景,璟嫿確實欣喜。天香齋裡更是處處可見海棠花影。

她口裡哼著小調,立於落地穿衣鏡前,任由女使替她穿上秀麗而淡雅的十樣錦蜀錦銀線繁繡宮裝。孟媽媽則在一旁一面打點著兩三位女使將早點奉上,一面不忘絮絮地對墨梅百般叮嚀。璟嫿含笑望著孟媽媽忙碌的身影,笑嗔道:“墨梅早非頭次隨我入宮,媽媽且放心便是。況今日御前複選,秀女得蒙宣召方能入內,其餘人等一概候於順貞門外,橫豎是待在馬車上,何來規矩可錯?”

孟媽媽不以為意,蹙眉道:“姑娘!” 嘆口氣,繼而道:“今兒可是姑娘的大好日子,得仔仔細細的才好!要真有何差錯,引致御前失儀,官家怪罪下來,誰擔待得起?”

璟嫿撇了撇嘴,有些無可奈何地望了墨梅一眼,正要說話之際,就聞外頭女使同聲與主母請安,即便收斂笑容,整理衣裙。未幾,已穿戴整齊的舒和款步入內,先是朝孟媽媽微微頷首:“孟媽媽所言不錯。” 後即讓屋內女使全數退下,再望了眼妝檯旁小几上新插的幾株海棠,含笑對璟嫿道:“阿娘替你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