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的这一刻,内心没有想象的那么起伏,平静得异常。
他望着熟悉的风景如今的杂草丛生,崩坏塌顶的建筑,盘满藤蔓的柱梁……在这里,三千人一夜死尽,然后他亲手立下了旗杆做墓碑。
旗帜飘扬,沾染上无数人的血液的旗面多处变黑,唯有中心那血红的罂粟鲜丽依旧。
宁息看得出神,杵在原地都没发现白语妃自行超了他十几步,直到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他才知道回神。
「虚无灵根的用处想必你也清楚,汪葬天像一个行走的炼炉,历经二十年,两个灵根两个内丹已经炼化在一起了。」
「阿探不知道这些。」
白语妃呵了一声,好像是笑了一下,「所以你想杀他吗?」
继续走动的女人并不需要他的答复,话也分真话假话,不听也罢。
看师父越走越远真的没想听他答案,宁息主动开启新话题,「师父要去哪?我可以带路。」
「不用,我来过。」
师父去的是禁地的方向。
「……那个时候的果然是师父啊。」
既然师父不需要他,那他有想去的地方。
荒凉的大殿,植草丛生,青苔满地,稍不慎就会滑倒。不过无人打理三个月,这里便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在这里的所有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上次离开得太匆忙,这次是时候说再见,然后释怀。
这里从来就不承认他,可他一直以来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归属,不管师兄师弟如何打压都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抱着对阿探父母的养育之恩下贱卑微地伺候他们。
将自己的身姿摆得很低很低,然后自欺欺人。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从来就不属于这里,再苦也能忍受。
而他的一事无成、他的一无所有、他的无能为力……成就了阿探的风光无限。所以阿探是他的光、他的太阳,是他的目光追寻之人亦是他的心之所向。
能够一直看着阿探,待在阿探身边他就满足了。
只是之后因为想要将阿探和归宿一起把握住,他才不惜毒死阿探的父母,逼阿探继承掌门之位,现在回头一想,当初的举止简直丧心病狂。
宁息笑了一声。丧心病狂?也还好吧?和那两位为了虚荣让自己亲儿子承受逆天改命的代价的老人家比起来,他根本不算什么。若是他日于地府里相见,他定会为两老送上一句活该。
他踏上往下进入地下室的阶梯。
地下室里一口棺材静静停放在中心,棺材板粉碎的渣渣就在附近,是他亲手为阿探封的棺,而凭借他这幅无用的身体也能出来,阿探也真真是厉害。
「宁息……」
声音像一次呼吸,细微得让人难以察觉。
「阿探?」宁息还是捕捉到了那一声像叹息像呼吸的呼唤,「阿探,是你吗?」
站在出口楼梯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容貌。
「……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什——」
那个人在他面前化作一滩血水。
宁息先是错愕,然后立刻反应过来,藏海出鞘,因他情绪激动低鸣着,「你才不是阿探!」
该死的!竟敢用阿探来戏弄他!
血水流下阶梯,被赋予生命了一样涌起扭曲,顷刻间展现出一个穿着蓝衣的灰瞳者,他长着和李无愿有九分像的外貌,其身份自然明显只是胸脯如平川,不知是男身女相亦或是个女子。
「啧啧,小弟你不太行啊,这种障眼法你居然没一眼就看出来。」
这是一个属于女性特有的软糯声线。
果然是他的姐姐!
宁息怒不可遏,「就算你是我亲人我也照打不误!!」
「好。」
「啊?」
对方一句好弄乱了宁息的节奏,紧接着的一幕更是让宁息惊得要掉下巴。
只见那灰瞳女子往地上一躺,「来吧打我!往死里打!」
「什么……」宁息满腔盛怒都被浇灭,填满疑问。
见宁息毫无反应,女人自动自发地三连滚滚到宁息脚边抓起宁息的脚放在自己身上,「来!用力踩!」
「你你你冷静点!」
「不!我冷静不下来!我浑身兴奋得像在燃烧!来!踩我!」
这什么呀!
第一次经历对手自己要求讨打的事情,宁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忽然之间,一丝微风吹进了地下室。
不大的地下室挤了三个人。
御陵尊问道:「宁静,你这是要和我分道扬镳吗?」
女人——宁静手里凭空变出一把、一把铁铲?此铲并非兵器月牙铲,而是短柄挖土铲。看宁静拿着铲得意洋洋,宁息脑海里下了一个定论:这位奇女子姐姐大概是他这辈子都理解不了的存在。
好在宁静似乎并无意加害他。
宁静持铲戒备着,同时也不拐弯抹角,「对啊,我最近一直在想进入混沌似乎不能满足我的愿望。」
「胡说八道,混沌无所不能!」
「若是世界进入混沌,那岂不是天下太平人人美满幸福?可是我追求的是家暴啊!好不容易我小五打我了,怎会让你破坏!」
宁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宁静这是说的什么鬼!
「胡说八道!」
「抱歉啦小五,姐本来想杀你的,但现在先送你跑路咯!」
宁息忽然眼前一暗,脚下失去支撑,底下开了个洞般,他的身体往下坠,周边景色在他看清以前就先远离他。
他下意识闭紧双眼。
就在他认为自己可能要摔个断手断脚的时候,他被人给接住了,
「想必你就是小五。」
声音从上面传来,宁息睁开眼就看见蒙着面纱的人露出的一双眼睛温温柔柔地望着自己,自己还以一种尴尬的姿势被这个人打横抱着,而对方全副武装的铠甲硌得他肉疼。
「还记得我吗?」
宁息当然记得,这位是那次请神回应的那个人!
男子保持住抱着宁息的动作然后松开右手,宁息没有感觉到一丝摇晃或不稳,愣愣地看着对方右手一捞就是一个人。
「小四,你又顽皮,怎么可以不到期限就从禁闭逃出来呢?」
原来宁静也到了这里。
被搂住腰的宁静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抓着铲子往男子头上敲,哐哐哐,听那声音就知道她是打实的,没有手下留情。
「本公主挖了四天四夜的地道,凭本事逃出来的,你奈我何?有种打我啊!」
「我怎么会打你?你是我宝贝妹妹。」男子放开两人,摸了摸两人的头,「只是女孩子家家,你专攻什么不好去专攻挖地,这样不太好。」
「你管我。」宁静扛着她的宝贝铲,放荡不羁、嚣张跋扈,就是个被宠坏的大小姐。
趁着他俩说话的空隙,宁息好好打量了一番周围,这里似乎不是人界了,定是在幽冥界内。
没想到首次回来故乡,竟是以这种方式。
在这里的话,就算是御陵尊恐怕也不会踏足。
宁息漫无目的地讲风景尽收眼底,还看见一位白发女子朝他们急急走来,三步并作两步的。
「阿战你没事吧?」
「莫慌,无事。」简单安抚女子后,男子对宁息说,「我叫战,是你的大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你大嫂。」
「你说什么呢!」白发女子直接一巴掌拍在宁战后背,泼辣刁蛮,拍得宁战脚步不稳向前了两步。
宁息认出人来,少不了惊讶,「九歌掌门?」九歌掌门是这么彪悍的吗?仿佛变了一个人。不过那张脸分明是九歌掌门的脸,可这人怎么青丝变白发,还是……宁息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番,忍不住皱眉。
还是女子之身。
他以为九歌掌门是男的。
「已经不是了,我不做那掌门有段时间了。」
宁息无法理解为何司烁会在这里,九歌如今又是何种状况……他想起方才遇见那御陵尊的分身。既然御陵尊有了分身这种本事,那是不是说明九歌发生了什么大事,是牵连到九歌大封的大事。
陆子音有意回九歌去,想必现在也在回去的路上,希望他安然。
尽管宁息和陆子音不对付,但他也不希望对方出事。
后面吼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的声响,宁息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被一支颇为眼熟的枪钉在地上,然后宁息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平缓下来后,眼中天空很蓝白云很白。
接着便是疼!
胸口上插着长枪,贯穿了他的胸部,把他钉在地上。
他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起不来,被钉了个实在。
「妈的,你们就笑吧!那么多个打我一个还要不要脸!」他突然对着天空破口大骂,骂完之后感觉喉咙痒痒的,咳嗽几声居然就咳出血来,而且一乱动就牵动伤口,痛死他了!「杀千刀的雨田,没见过哪个欠债的敢这么打债主的……」
宁息疼到几乎无法思考,但还是有基本的疑问:这是什么情况?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难不成又是幻觉?
有个令人不快的气息。
视线范围内出现个素衣的女人。
李无愿?还是宁静?
两者长得非常相似,而这位脸上镶着的是一对没有焦点的黑色眼睛。
「滚啦,你这种废物能做什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还我一片清净!」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眼不看心不乱。
——「喂。」
这声叫唤令宁息顿时清醒,且如坠冰窟般,全身寒毛竖起。
「谁准你看了?」
宁战大叫一声,「小五!」
及时推开宁息的宁战在下一个瞬间就被打飞,整个撞在墙上墙还碎了。
那飞出去的姿势和宁辉如出一辙,不禁让人感叹不愧是一家人。
「阿战!」司烁吓得喊叫的声音都破音了。
只有宁静唯恐天下不乱,兴奋得就要往面孔不善的父亲狂奔,「爹爹打我!」
宁息抓住人下意识地就吼,「你有病吧!」现在过去会被打死的!
宁战撑着地板站了起来,他将嘴里的血味吞下,然后一个瞬身回到司烁身边,抬起了手把人护在身后。
自知自己没有能力和这位幽冥之主硬碰硬,乖乖被宁战保护着,「你爹真像个怪物!」
宁战苦笑着,却没有否认。
宁息也这么觉得。
那位宁息无法理解的人物跳了出来发表另一种言论,她指着司烁的鼻子,「不许你这么说爹爹!什么叫像个怪物,爹爹他分明就是!」
宁朗逸都踉跄了一下,多半是听见了亲女儿说的话,那会吃人的眼神往这里看。
「你可闭嘴吧!」宁息只求姐姐别火上浇油了!
宁朗逸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他看起来很年轻,脸上稚气未脱,少年模样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虽说宁朗逸的外貌并不符合他的年龄,但现在的他比起之前更嫩,站起来甚至都比宁息矮了一点。
「还活着啊?」
赤裸裸的冷言冷语让宁息愣了下。
这明显是对着他说的。
他知道,他的出生从来就没有任何人祝福。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只有阿探。
「爹爹请看我一眼!」
一点点感伤都被姐姐搞得无影无踪。
宁息实在无语。
这位姐姐名叫静却一点也静不下来。
看着宁静的脸,宁息觉得她爹可能是看在她和李无愿长得有九分像的份上才没有一巴掌把人打死。
宁朗逸如言看了宁静一眼,然后便不再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正眼,直接消失在原地。
「可惜了,我本想和父亲介绍我的妻子的,虽说那只是个分身,但是记忆和意识终究是和父亲一体的。」宁战温柔微笑,撇开话题,「吓到了吧?父亲就这样,习惯就好。我看父亲对你的敌意也不似以往那么深厚了,看来我们一家团圆指日可待。」
宁息不清楚如何回复大哥这份温柔的善意,纠结之下仅仅回了一个好和谢谢。
「不客气。」宁战转头搂住司烁,把脑袋枕在后者的肩膀上,「我好痛,父亲下狠手了。」
宁战和司烁真的是这个关系啊……一口一个妻子的,羡煞旁人。
下一秒两位正主推翻了他的认知。
司烁一脚把宁战的脚给踩个结实,然后前者又是一脚把人踹得都往前踉跄了两步。
「滚边去,装什么?你的能耐我会不知道?」
「大哥你哈哈哈哈哈活该找了个母老虎!」
「你说谁母老虎!」
「星河冷静。」
「我看起来不冷静吗!?」